去年8月,前花花公子玩伴兼小成本影片明星伊维特维克斯应该年满83岁,但是没有人知道她死的时候究竟多大。根据洛杉矶验尸官的报告,邻居发现维克斯的邮箱中的邮件已经发黄,于是通过破碎的玻璃窗打开门,穿过成堆的垃圾邮件和衣物来到楼上,发现她的尸体已经变成了木乃伊,旁边一个暖炉依然在工作,她的电脑也开着。
两周之内,维克斯孤独死亡的消息在Facebook上被讨论16057次,被微博转发881次。她一直是恐怖影片偶像,现在她象征着另一种恐怖:我们对孤独的恐惧。她的邻居苏珊萨维奇后来告诉《洛杉矶》杂志,她试图从维克斯的电话账单中寻求导致其结局的答案,但在她死前的几个月,维克斯没有给任何朋友或家人打电话,她联系的都是那些通过网络或粉丝大会认识她的影迷。
维克斯的交际网变得更大也更空洞,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。在这个不受时空限制的实时通信时代,我们却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立:联系越广,我们愈加孤独。
在这种矛盾现象中最引人注目的是Facebook(中国本土版为人人网,开心网等)。这家拥有8.45亿用户的社交网站去年的收入达到37亿美元,去年夏天,Facebook成为月网页浏览量超过1万亿的第一家网站。在2011年最后3个月,Facebook用户每天张贴27亿条评论。虽然极受欢迎,或许正因为如此,从一开始,Facebook就备受怀疑。电影《社交网络》将马克扎克伯格描绘成一个患有阿斯伯格症的混蛋,完全是胡扯,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真,因为这很符合Facebook给人的感觉。这部影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,是最后一幕,扎克伯格向前女友发出朋友邀请,然后一边敲击鼠标一边等待凝固在银幕上的网络时代的寂寞时刻。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时刻:紧盯着电脑屏幕,渴望答复。
当注册Google+,建立起朋友圈子,软件会提醒你只包括“你真正的朋友,可以分享私人信息的朋友。”“你真正的朋友”,这个短语完美概括了社交媒体带来的焦虑:Facebook可能干扰我们的正常交往,让我们远离他人,让我们更加孤独;社交网络可能正在传播它意图征服的孤独。
Facebook诞生于人类孤独感倍增的时代,过去25年里,人们的知己数量急剧减少。根据一份调查报告,个人知己的数量从1985年的2.94人下降到2004年的2.08人。类似的,在1985年,只有10%的美国人说他们没有可以讨论重要问题的知己,15%的人说他们只有一个可以交心的好朋友。到2004年,25%的人没有可以交心的人,20%的只有一个知己。正因为如此,网站承诺的广阔人际联系才颇具吸引力。
对应社交的瓦解,我们雇佣了一支替代知己的军队,一个新的职业看护阶层。罗兰德沃金在2010年为胡佛研究所撰写的论文中指出,在上世纪40年代,美国有2500名临床心理学家、3万名社工、不到500名婚姻和家庭顾问。到2010年,美国有7.7万名临床心理医生、19.2万名临床社工、40万名非临床社工、5万名婚姻和家庭顾问、10.5万名精神健康顾问、22万名毒品上瘾顾问、1.7万名心理咨询护士、3万名生活教练。大多数接受心理治理的病人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精神疾病。大量心理医护人员帮助解决的都是一些日常问题。我们已经将日常关爱工作分包给职业人士。
由于社交的瓦解,曾经的怀旧感伤变成了公共健康问题。孤独极不利于人的健康。孤独的人更可能早早住进养老院。他们更可能不爱锻炼、肥胖、抑郁、失眠、内分泌不平衡、记忆功能减退、患老年痴呆症。他们更可能被病毒感染,手术后死亡。杀死伊维特维克斯的也许不是孤独,但它却和导致她死亡的心脏疾病有关系。
早在Facebook出现之前,数字技术已经在助长空前的孤立。上世纪90年代,学者们就开始将通信联系的增加和人际接触减少的对立现象叫做“互联网悖论”。在Facebook时代,这个问题更加迫切。澳大利亚(有一半居民是活跃的Facebook用户)最近一项名为《谁在用Facebook?》的研究发现,孤独和社交网络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。Facebook的用户“社交孤独感”(感觉和朋友缺乏交流)较低,家庭孤独感(感觉与家人缺乏交流)较高。原因可能在于,Facebook鼓励加强和家庭之外的人联络,却牺牲了家庭关系。又或者,本身家庭不和睦的人更倾向于通过其他渠道包括Facebook寻求陪伴。研究者还发现,孤独的人倾向于花更多时间在Facebook上:“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,神经质和孤独的个体每天泡在Facebook上的时间要大于不孤独的个体。”
不久前从卡内基梅隆人类计算机学院毕业的莫伊拉伯克对Facebook用户做过一个纵向研究。伯克的结论认为,Facebook对用户的影响取决于你的投入。“收到个性化信息的人比较不容易感到孤独,而收到点击式信息的人孤独感并不会改变。”因此,你应该用文字信息告诉你的朋友,她儿子脸上涂满蛋糕的样子多么可爱,她拍摄的照片多么有趣,她参加的音乐会多么酷。比私人信息更好的是半公开对话,一种忽略其他听众的交流方式。伯克说,“在Facebook上收到半公开信息有助帮助人们减少孤独感。”
另一方面,Facebook的非个人用途浏览朋友的状态更新,在板报上更新自己的状态,或是伯克所说的“被动消费和广播”反而造成疏离感。在朋友和伪朋友编造的身份迷宫中游荡,思考要呈现自己的哪一面、谁在关注我、他们将听到什么?这一切反而让人感觉孤独。
约翰卡西奥普是芝加哥大学的认知和社会神经学中心负责人,是世界权威的孤独专家。在他的2008年出版的里程碑著作《孤独》一书中,他解释了孤独泛滥给人类健康带来的巨大影响。他发现,在孤独人的晨尿中压力荷尔蒙肾上腺素水平增高。孤独的影响极其深远:“当我们抽取老年人血样,进行白细胞分析。”他写道,“我们发现,孤独的影响深入细胞内部,影响基因的表达。”孤独不仅影响大脑,甚至影响最基本的DNA转录。当你觉得孤独时,你的整个身体也是孤独的。
在卡西奥普看来,互联网只允许虚假的亲密。“养宠物,结交网上朋友,是一种天生群居动物为了满足强制需求所作的可贵尝试。”他写道,“但是替代物永远无法弥补真品。”“真品”是指有血有肉的人。在他看来,用社交媒体不能创造社交网络;只是将已建立的网络转移到另一个平台。大多数时候,Facebook不会破坏友谊,但是也不能创造友谊。
Facebook的奇妙之处,在于它让我们享受社交,同时避免了现实社会的尴尬在派对上的失言,尴尬的冷场,以及面对面接触的所有笨拙。相对的,我们拥有了一台似乎完美的社交机器。
但是这种完美社交的代价是不断声明自我快乐与成就的强迫症。我们不仅要接受他人雄厚的社交资本,还必须伪造出资本雄厚的表象。永远快乐,假装快乐,尝试快乐这一切让人筋疲力尽。
Facebook将对幸福的追求摆在了我们这个数字时代的生活中心。它对个人身份和成就的重新界定比它对个人隐私的侵犯更令人担忧。《你并非机器》一书作者雅龙拉尼尔是虚拟现实技术的发明者之一,他对社交媒体的看法,读起来就像科幻小说:“我担心我们开始重塑自我,以满足数字版的自我。我担心这个过程将导致同情心和人性的丧失。”拉尼尔认为,Facebook将我们桎梏于自我表现业务,这是一个致命缺陷。
麻省理工学院的计算机文化教授雪莉特克尔在她2011年出版的《孤独的相聚》一书中对网络社会深表怀疑:“这个时代,人们不信任感情,害怕亲密,求助于技术寻找爱情,同时又竭力让自己免于为情受伤。”虚拟亲密的问题在,它终究并不完整:“我们通过互联网形成的纽带并不牢靠,但却享有优先地位。”她写道,“我们不愿意过多打扰别人,我们却在不断打扰别人,只是不是在现实世界中。”
Facebook的巨大吸引力部分源于它魔术般地将距离与亲密结合,或是造成二者结合的假象。Facebook的真正危险并非在于它允许我们的孤立,而在于它同时满足了我们对独处和虚荣的需求。它威胁到独处的本质。Facebook的惊人之处不在于它的量每周有7.5亿张照片上传而是它在人们生活中占据的分量。超过一半用户全球每13个人中就有一个Facebook用户每天登录。在18岁至34岁用户中,近一半在起床几分钟后就会登录Facebook,28%的人在起床前登录。Facebook永不休息,我们也永不休息。伊维特维克斯死的时候,她的电脑是开着的。
怀恋互联网出现之前的日子不仅毫无意义,更不知感恩。但是,新机器的神奇能力,它们的效率和便捷掩盖了一个事实:机器无法提供一切真正重要的东西。Facebook揭示的人性说明,网络连接未必等于人际交往,通信高度发达并不能带来一个更幸福美好的世界。孤独曾经有利于自我反思,自我改造。但现在,我们不停在想着如何表现自己,却从没有真正思考自己到底是谁。Facebook剥夺了被我们所低估的一种快乐:暂时忘记自己、暂时与世隔绝。